“是我是我。当初在晟都咱们应该还见过嘞,可惜我妈妈已经不在了。”宋颜轻巧地跳下马车,身旁双腿骨折的唐虎面如死灰。在她后面,大批穿着轻甲的守军涌进宋家后院,哪怕面对着地狱一般的景象也保持着基本的镇定。
“公主殿下。”何知节扶着田七一瘸一拐靠近,打了个招呼。宋颜点点头,看着林远杨开口:“这两人身上怕是有些误会。沈延秋虽身负重罪,却也助我宋家渡过一劫。我既身为宋侯,她该当如何处罚,还是由我斟酌一二,再移交大理寺,如何?”
“宋侯还没死。”林远杨脸上有些抽搐。
“不巧。”宋颜轻飘飘说着,让过身子。马车上躺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,胸口深深凹陷下去,已经没了生气:“出事时我父亲还在内室,房屋倒塌,不幸遭了大难。”
她扶着驾辕,留给林远杨一张侧脸:“此间事务众多,就不耽误林捕头逮捕其他要犯了。”
“你又是何苦?”林远杨忍不住握紧拳头,我看着她,好怕那怒气从湿透的黑发里钻出来。
宋颜用手肘捅捅何知节。这小子像个落汤鸡扶着奄奄一息的田七发愣,这下忽然惊醒过来,连忙道:“我练阳携铁马堂悉听宋侯吩咐。”
守军没什么反应,跟着涌进来的铁马堂众人却忽然有了反应。看来他们大多是浪荡江湖之辈,一听这话顿时冲着林远杨摩拳擦掌,几个不长眼的已经开始不干不净地喝骂。
女捕快僵在原地,最后还是收起了腕子上的金环:“那就听宋侯的。”她忽然大步走向宅门,那几个跳脱的汉子一看她气势汹汹地走来,立马又没了声响,颇有眼色地让出一条道来。宋颜跟上两步,轻轻巧巧说道:“林姐姐慢走!”
“嗯。”女捕头用鼻子抛来回答。
“这算是结束了吗?”我咳嗽一声,感觉自己胸口还漏着气:“我真是好累啊。”
“应该吧。”阿莲把我抱得更紧,伏在她的肩膀上,我感到一阵阵的颤栗,眼皮子开始打架。视野消失之前,我瞥见深坑中伫立的女孩。陈无惊失去修长娇美的胴体,变回人畜无害的小孩模样。她真的是个很漂亮的孩子,此刻立在地面巨大的凹陷中央,雨水淌过她毫无生气的睫毛和眼角。头顶上,长剑深深插入脑颅,从整具身躯里穿过,一直没入地面。
再睁开眼,世界一起一伏,波浪的声音穿透层层木板。暗室里只点着一盏摇摇晃晃的油灯。醒来第一个感觉便是“腿还在”,我松了口气,挣扎着拉开窗帘,原来天已经晴了。阿莲蜷曲在床上,裙摆下露出赤裸的双足,阳光在她脸上画出明显的界线。她抓着一边被角,趴得歪七扭八,鼻尖凑在我的手掌旁边,气息拂动汗毛,一丝丝地痒。
“阿莲。”我的喉咙又干又哑,甫一开口便忍不住开始咳嗽。阿莲立刻坐起来,顶着乱蓬蓬的头发跳下床,取来了一杯水。她试图喂我,但显然不会照顾人,洒了点水在被子上。
“好了好了。”我抓住她的手指。
“你很辛苦。”她梳理了一下头发,轻轻抚摸着我的脖颈:“这样的伤绝不能受第二次。”
“能感觉出来吗?”我一愣,当初还以为噬心功把身体愈合地很好。
“嗯。”阿莲低着头。我一时情不自禁,伸手搂住她的腰肢,大口大口地叹气。这是我从前一个习惯,好像用力的呼吸便能把一切烦心事扫出胸膛。阿莲伸手绕过我的脑后,任由我孩子一般流泪,打湿她的衣襟。
甲板上阳光亮得有些刺眼,风中的温度却已经完全是冬天的水准了。王郎中趴在船头,身形依旧消瘦,宋颜则坐在一旁,两条纤长的腿从栏杆的缝隙伸出去,裙摆在小腿上飘荡。
“醒了?”王郎中擡头打了个招呼,便识趣地离开。我走起路来还有些僵硬,索性挨着宋颜坐下:“这是在过江吗?”
“是的。”宋颜点点头:“辛苦你俩,事情结束了。”
“展开说说。”我又忍不住咳嗽。
“林远杨不知所踪,但渡口开了几日,有人见到她离开衡川。我父亲和楚香文已经安葬,田七保住了性命,衡川城还在修整。”
“楚香文,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“我错怪她了。”宋颜年轻的脸上浮现出不符合年纪的懊悔:“我看走了眼,一时弄巧成拙。陈无惊没给我和她解释的时间,稍微顺水推舟我便走了错路。现在想来,若非忌惮她鱼死网破,陈无惊本可一开始就杀了我。”
“那些孩子呢?”阿莲问道。
“府里有一些孩子幸存,大多送还回家,补偿千金,找不到家的孩子由官府抚养。”宋颜扭头面向阿莲:“我做了一些事。从此南境的姑娘嫁人不许要聘礼,年轻夫妇生第一个孩子奖一头猪,第二个奖一头猪和一只羊,再聘些先生到各处教书。从衡川到南海,迎仙门的余孽一个都逃不掉。”
“这是你的事了。”
“是啊,这是我的事了。”宋颜站起身来,指着远处:“看,龙潮开始了。”
远处,第一条龙破水而出。紧接着江面之下无数的黑影此起彼伏。数百条、数千条鱼龙搅动的波浪有数丈之高,却又在接触到我们的船只之前骤然平静。它们摇曳的鳍在空中扇动,带起漫天的水珠,其中小的有两三丈长,大的则连船只都不能容纳,嘴里恐怕能通过一辆完整的马车。无数指爪和尾巴掠过天空又划着弧线落回衡江,它们入水的姿势如此优雅,破开水面的声音仿佛巨鼓轰鸣。
仿佛又下了一场雨,宋颜低下头来微笑,掏出一个精致的木盒。打开来,里面用绸缎衬着四颗浑圆的药丸。
“陈无惊一进入府邸便逼问姨娘,毁掉了还初药的方子,如今只剩下我偷偷带出来的四颗,就当做谢礼好了。家父身死,林捕头也无功而返,开春之后我得去晟都一趟,我们说不定会在那里再见。”
小姑娘像个大人一般叹气,伸了个长长的懒腰:“我就送到对岸,你们可以向北走啦。”
甲板上一时沉默,风声、波涛和低沉的龙吟互相应和。我看着这个心思比针脚还密的姑娘,忍不住伸手去揉她的头:“那就再见啦。”
“滚开滚开,最讨厌你这样没礼数的男人。”宋颜笑骂着把我推到阿莲怀里。
是啊,可以往北走了。
[ 本章完 ]